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济南漫忆
作者:admin  来源: 本站原创  点击数:2869  更新时间:2008/12/16

  济南漫忆

    臧克家

     小时候,读私塾,上学较晚。十八岁高小毕业后,与一直同学的受田族叔作伴去济南就学。

    到济南,住在一个小旅馆里。受田叔的哥哥扶九八叔,是武汉大学的学生。为照顾我俩,特意赶来。我们的志愿是想升第一中学或第一师范,因为这两所学校当时办得较好,也很有名气。我们先参加了一中为铺导就学学生办的暑期训练班。同班四十人,有李长植(长之)在内。后来,第一师范先考试招生,我们考取了。因老怀疑自己有肺病(我父亲三十四岁时死于肺结核症),体检时我逃避了。幸亏八叔与体育教师是武大的先后同学,说明了情况,算通过了这一关,为免麻烦,就没有再报考一中。

      第一师范原是五年一贯制,从我们这一届开始,改为三三制,前、后期各三年。入学头一年,先住北园。这里,近靠胶济铁路,绿树清流,稻田藕花,一片乡村风光,但与故乡不同。当时就知道“济南潇洒似江南”,没到过江南,也就无法对照,只觉得眼前景色既熟悉又新鲜。

    在北园住了一年,生活纯朴,环境清幽,置身城市而无烦嚣之感。童年在故乡,见过大米而没有吃过,至于稻子,只闻其名而已。而今稻田一方方,秋风送爽,黄穗摇金;荷花池中,泼刺鱼跃,这些入画景色,使我悦目赏心。晚饭之后,夕阳灿然,三二同学(如李广田、邓广铭等)布袜土鞋,悠然散步于村外,双脚踏上单股铁轨,东摇西摆,保持不坠……这些琐事,忆来情趣盎然。

      第二年暑假后,我们搬到校本部——泺源书院,这书院虽不宏伟壮观,却也颇具规模。校门对着繁华的大街,一道长长的甬道直通校舍,左手一块高七八尺的铁矿石,象一位庄严的卫士。校长王祝晨先生,思想进步,办学开明,所聘教师,大都来自“北大”、“清华”。他学习蔡元培办学精神,兼容并包。受“五四”运动的影响,学校里革命活动、文艺思潮都很高涨。王尽美、庄龙甲两位革命前辈和烈士不说,我同班同学,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,就有好几位,他们朝气勃勃,精力充沛,课余跑工厂作工人运动。刘照巽同学功课优秀,活动力强。每到傍晚,我们许多同学踱到大门口去消散一番,外人讽为“吃官馍馍,晾肚子来了”。就在这时,总看到许多工人坐在一块地上,听他指着黑板兴高采烈地讲课。

    我们有个“书报介绍社”,订购京沪出版的大批进步书刊供同学们选购。在旧军阀张宗昌武力镇压,强迫“读经”的情况下,这些书刊就是点燃革命思想的火种。学校当局冒着风险,请了一些国内外著名学者和革命人物到校讲演。为应付场面,也请了几位行将入木的遗老讲《诗经》、《孟子》。一九二五年,我们全体同学到省议会听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讲演,他的一把长须,音调情态,至今仍历历如在目前。

    我开始爱好文学,也学习涂抹。订阅了六七份杂志,买了许多种文艺书籍,它们都成为我精神上的财宝。有一次风声紧急,张宗昌向学校指名要人,并声言要对学校进行大搜查。我们顿然陷入紧张空气之中。烧信件、焚禁书,挖开破地板向里面塞心爱的书籍,过去嫌它少,今日嫌它多了。一时到处火光熊熊,纸灰飞舞,人心惶惶。

    在黑暗的社会里,高压的政治下,心中怨愤难言,常在晚饭之后,与四位知心好友,站在鹊华桥上眺望,然后去大明湖上荡舟。舟子,大都认识了,用不着讲价还价,跳上去就开船。荷叶田田,红花朵朵。小舟冲开去,到铁公祠下停泊。时间越久,游人越少。最后,天上明月与人间孤舟共徘徊了,环境幽静,好似宇宙之间只有我们这几人了。于是,打开纸包,酒瓶对口,佳肴在手,或静默,或低吟,忽然一声长啸,如胸中雷鸣。同学年少,风华正茂。王莼能画。王君荣能文。孙韵黎才高傲物,风格特殊。曹星海多情善感,饮酒过量,呕吐不止,吐出的食物少而红血多,他参加广州起义后,为革命牺牲成为烈士。风云驰骤,六十年往事,已成为陈迹,如今追忆起来,无限感慨,多少情意!

    一九二六年十月,我刚就入后期师范不久,便逃脱黑暗,向往光明,与曹星海、族叔三人秘密潜往武汉,考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。我给严厉的祖父写了封告别信。开头两句

是:“此信达时,孙已成万里外人矣。”孙韵黎是我同班好友,共青团员,在送我们上开往车站的汽车时,他意气风发,出语雄壮:“在光天化日下再见。”

    写于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九日

     臧克家,一九○五年十月八日生于山东省诸城县臧家庄,是现代著名诗人。他在十八岁以前,一直生活在胶东半岛的农村。之后,曾在济南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。国立山东大学就读。抗日战争爆发后,在抗战前方度过五年。胜利后,到上海主编《文讯月刊》,一九四九年三月到北京,先后任华北大学三部研究员、人民出版社编审、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、《诗刊》主编等职。现任《诗刊》顾问、中国作家协会顾问。

      诗人从一九三三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《烙印》后,共出版诗集二十余部,小说集、散文集、文艺论文集多部。作家出版社、人民文学出版社、香港文学研究社等分别出版了诗人的诗歌选集。闻一多在《烙印》的序文中说:“克家的诗,没有一首不具有一种极顶真的生活的意义。”这句话可以说明诗人大部分诗歌的价值。他辛勤,严肃地创作,为中国新诗的发展做出了优异的贡献。

    (原载《山东画报》1984年第2)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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